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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蜃楼志全传】【完】

  第一回拥资财论生关部通线索计释洋商

  诗曰:

  提襟露肘兴阑珊,百折江湖一野鹇。

  傲骨尚能强健在,弱翎应是倦飞还。

  春事暮,夕阳残,云心漠漠水心闲。

  凭将落魄生花笔,触破人间名利关。

  坐井不可观天,夏虫难与言冰,见未广者识不超也。裸民诮雾鄃为太华,邻女憎西施之巧笑,愧于心者妒于面也。天下如此其大,古今如此其远,怪怪奇奇,何所不有。况男女居室之私,一日一夜,盈亿盈兆,而托名道学者必痛诋之。宵小窃发之端,由汉迄宋,蜂生蚁附,而好为粉饰者必芟夷之。试思:采兰赠芍,具列《风》诗;辛螫飞虫,何伤圣治,奚必缄口不言,而自博君子之名,使后人无所征信乎!

  广东洋行生理在太平门外,一切货物都是鬼子船载来,听凭行家报税,发卖三江两湖及各省客商,是粤中绝大的生意。

  一人姓苏名万魁,号占村,口齿利便,人才出众,当了商总,竟成了绝顶的富翁。正妻毛氏无出,一子名芳字吉士,乳名笑官,年才十四,侧室花氏所生,次妾胡氏生女阿珠、阿美,还未字人。他有五十往外年纪,捐纳从五品职衔,家中花边番钱整屋堆砌,取用时都以箩装袋捆,只是为人乖巧,心计甚精,放债七折八扣,三分行息,都要田房货物抵押,五月为满,所以经纪内如兄若弟的固多,乡邻中咒天骂地者亦不少,此公趁着三十年好运,也绝不介意。

  这日正在总行与事头公勾当,只见家人伍福拿着一张告示进来,仔细一看:监督粤海关税赫为晓谕事:照得海关贸易,内商涌集,外舶纷来,原以上筹国课,下济民生也。讵有商人苏万魁等,蠹国肥家,瞒官舞弊。欺鬼子之言语不通,货物则混行评价;度内商之客居不久,买卖则任意刁难。而且纳税则以多报少,用银则纹贱番昂,一切羡余都归私橐,本关部访闻既确,尔诸商罪恶难逃。但不教而诛,恐伤好生之德,旬自新有路,庶开赎罪之端。尚各心回,毋徒脐噬。特谕。

  万魁心中一吓,暗地思量打点,不防赫公示谕后,即禀差郑忠、李信,将各洋商拘集班房,一连两日,并不发放。

  这洋商都是有体面人,向来见督抚司道,不过打千请安,垂手侍立,着紧处大人们还要留茶赏饭,府厅州县看花边钱面上,都十分礼貌,今日拘留班房,虽不同囚徒一般,却也与官犯无二。各人面面相觑,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内中一个盛伯时道:“大人票拘我等,料是凶多少。”一个李汉臣道:“告示本来利害,你我必须寻一个天大人情。”一个潘麻子道:“舍亲在抚台处办折奏,我们托他转求抚台关说如何?”众人都道:“极好。”只有苏万魁道:“这赫大人乍到此间,与抚台并无瓜葛,如何便可说情?据弟愚见,赫公并非不通关节者,但当直上黄金殿,不必作曲折耳。”众商道:“何以知之?”万魁道:“前日告示上有‘开赎罪之端’一句,这就要拿银子去赎罪的意思了。”众商道:“大哥明见!只是要打点他,怕不是数万金,还要寻一个着当人过手。”万魁道:“闻得关差此缺系谋干来的,数万金恐不足以了事。”众人道:“我们横竖有公项银子,凭兄酌量就是。”

  且说这关差姓赫,名广大,号致甫,三十内外年纪,七尺上下身材,为人既爱银钱又贪酒色。夫人黄氏,工部侍郎名琮次女。侍妾十余辈。生女八人,还未有子,因慕粤东富艳,讨差监税,挈眷南来。

  这一日,拘集洋商想他打干。到第三日不见有人来说,唤总管包进才分付道:“我的意思你们懂么?”进才道:“小的怎不晓得,只是这些商人因向来关部骄养惯了,有些颟顸。小的们先透一个风,他们如不懂事,还要给他一个利害。”赫公点头道:“且去办着。”

  进才退出门房,叫他的小子杜宠分付:“你到班房说,晚堂要审洋商一案,看他们有何说话?”杜宠应声出去。大堂上许多差役问道:“二爷,何事?”杜宠说:“不消你们伺候,咱自到一处去。”众差役暗暗诧异。

  那些洋商正在班房纳闷,只见上边走下一个窄襟小袖、眉清目秀的小爷来,一齐迎上前,问道:“爷贵步到这里有何台谕?”那杜宠全然不理,单说:“大人分付,今晚带齐洋商听审,大班人役不要误了。”两边班房齐声答应。

  杜宠慢慢转身,只见一个软翅巾的人上前挽手道:“二爷何不到外边少坐”那杜宠将他一瞧,说:“尊驾是谁?咱还要回大爷的话,好吃早膳,那有功夫闲坐。”这万魁听他的口风已知是跟门上的二爷了,即向身边解下洋表一看,说道:“听见大人里面已时早饭,此刻似乎尚早。”这杜宠见他拿着表,便道:“借我一看。”万魁双手递过,杜宠仔细把玩:形如鹅卵,中分十二干支;外罩玻璃,配就四时节气。白玉边细巧镶成;黄金链玲珑穿就。果是西洋佳制,管教小伙垂涎。

  原来京里人有个毛病:口气最大,眼光最校。杜宠一见此物,赞不绝口。万魁连忙道:“时刻尚准,二爷不嫌,即当奉送。”那杜宠乜斜一双俏眼,带笑问道:“爷上姓?”万魁说:“贱姓苏。还没请教二爷高姓?”杜宠道:“咱姓杜。苏爷,咱们初交,怎么就好叨惠?”万魁道:“些微算什么!弟辈仰仗二爷之处甚多,且请外边一谈。”那杜宠方才同到福德祠一间空房坐下。万魁道:“前日大人莅任,一切俱照例遵办,未审缘何开罪管押班房,望二爷示知,酬情决不敢草草!”杜宠道:“我也不甚晓得。昨日大爷从上面下来,同几个爷们说,老爷出京用的银子太多了,现今那一家有人坐牢,须要设法张罗。看起来,无非要措办几两银子的意思。”万魁道:“洋行生意不比以前,敢烦二爷转达包大爷,我们凑足五万银子呈缴爷们;二爷的在外,何如?”说毕便打一恭。杜宠拉着手道:“苏爷,像你这样好人,再没有不替你商量的,只是此数怕不济事,咱且回了大爷再说。”拱一拱手别去。

  这万魁回班房对众人说:“看来此事不难了结,只是难为银子些。”众人道:“全亏大哥见景生情,兄弟叨庇不浅。只是要用几多银子,必须上紧取了银票来。”万魁道:“且等了回信再去取银票未迟,先叫叶兴在关部衙门前铺中借金花边五十元应用。”叶兴去了。

  那杜宠跨进宅门,包进才正同一班人门房看牌。这小子打个照会,进才踱到三堂左厢站定,杜宠禀道:“小的到班房将大爷的话传出,这些商人着实害怕,一个姓苏的再四央及小的,情愿进奉花银;小的问他数目,他说五万两,爷们的礼在外。”进才道:“叫他们不要做梦,这事办起来,一个个要问杖徒。五万银子?好不见世面!不要睬他。”说毕径走上去。

  杜宠忙到班房,低声告诉万魁道:“这事没有影响哩!大爷说,你们问罪都在杖徒以上,这五万银子送爷们还不够,怎么说呈缴大人?咱如今只好告别了。”那万魁连忙袖了金花边三十元,递与杜宠道:“小意思儿,给二爷买果子吃,千万周全为妙!”杜宠道:“咱效力不周,如何当得厚赐。”万魁道:“事后还要补情。”这杜宠袖着辞去,一路走着,想道:“怪不得人家要跟关差!我不意中发个小财,只是要替他出点力才好。”一头想,走入门房。

  进才坐在一张躺椅上,杜宠打一千,道:“敢求大爷,这些商人叫他添些银子,千万替他挽回了罢。”进才睁着眼道:“老爷着实生气,还不快去打听。”这杜宠悄悄的走上三堂左厢,转至西书厅,只见跟班们坐的、立的,都在门外伺候。这杜宠笑嘻嘻的问道:“老爷可在书房么?”

  原来杜宠是十七八岁的小子,十分乖巧,是进才的弄童,除进才外毫不与人沾染,这些人都叫他“杜一鸟”。这日上来打听,一个卜良走来搂住说道:“一鸟官,老爷正在这里唤你。”杜宠道:“老爷从不唤我的。”卜良道:“任鼎在书房中干事,嫌他这半日吸不出精,教你去补数。”杜宠笑道:“好爷,不要耍,停一会书房无事了,给我一个信,好叫大爷禀话。”卜良还要燥脾,众人道:“不要混他,老包要作酸的。”这杜宠一溜烟走了。

  却说老赫这日午后在小妾品娃房内吃烧酒、尝鲜荔枝。吃得高兴,狂荡了一会,踱至西书厅,任鼎走上递茶,老赫见这孩子是杭州人,年方十四,生得很标致,叫他把门掩了,登榻捶腿。这孩子捏着美人拳,蹲在榻上一轻一重的捶,老赫酒兴正浓,厥物陡起,叫他把衣服脱下。这任鼎明晓得要此道了,心上却很巴结,掩着口笑道:“小的不敢。”老赫道:“使得。”将他纱裤扯下,叫他掉转身子。这任鼎咬紧牙关,任其舞弄。弄毕下榻,一声“啊呀!”几乎跌倒,哀告道:“里面已经裂开,疼得要死。”老赫笑道:“不妨,一会就好了。”任鼎扶着桌子站了一站,方去开门拿洋攒镀金铜盆。走下廊檐,众人都对他扮鬼脸。这孩子满面红晕,一摆两摆的走出,叫茶房拿了热水自己送上,拦干外取进洋布手巾。老赫净了手,坐在躺椅上。

  这卜良招呼进才回话。老赫问所办若何,进才禀道:“这商人们很不懂事,拿着五万银子要求开释。小的想,京里来的人,须给他三十几万两饥荒才打得开;这商人们银子横竖是哄骗洋鬼子的,就多使唤他几两也不为过,总要给他一个利害方好办事。”老赫道:“很是。晚上我审问他们。”进才声喏而出。

  先前,杜宠在窗外窃听十分明白,即忙取出随身纸笔,暗写一信,叫人送出。一会儿,进才到了门房,杜宠替他卸下衣服坐定,唤值日头役分付:“大人今晚审问商人。”这头役传话出去。万魁等已先接了杜宠的字,大家全无主意,说道:“公项中银子不过十余万,依着里边的意思,还差两三倍,如何设措方好?”只见郑忠、李信二人来,道:“今日晚堂要审。”万魁道:“只怕我们还要吃亏,全仗二位同朋友们左右照应!”郑忠说:“有我们兄弟在此,但请放心。”万魁叹口气道:“向来各位大人如何看待商人,今日出尽丑了!”李通道:“看来要多跪一刻,断没有难为的事。”

  正说间,只听得吹打热闹,许多人拥进来,慌得众商人顶冠束带,跟到穿堂伺候。这关部怎生排场:旗竿两处,“粤海关”三字漾入青云;画戟中间,石狮子一双碾成白玉。栅栏上挂着“禁止喧哗、锁拿闲人”之牌;头门口张着“严拿漏税、追比饷余”之示。大堂高耸,四边飞阁流霞;暖阁深沉,一幅红罗结彩。扑通通放了三声大炮;乌森森坐出一位关差。

  吆喝一巡,赫公早已升座,分付将洋商带上。只见一个号房拿着衔帖禀道:“广粮厅申大老爷拜会。轿子已进辕门了。”这赫公将衔帖一看,道:“原来师傅来了。”即叫带过一边,快开中门迎接。这赫公慢慢踱下暖阁,申公已从仪门下轿进来了。赫公站在滴水檐下,申公趋步上前打恭,赫公揖道:“又劳师傅贵步。”申公道:“前日早该拜贺,勿怪来迟。”赫公道:“学生还没有登堂。”二人一头说,走进西书房去了。约有一个时辰方才送出,赫公又面约:“明日候教。”申公应许,就在大堂滴水檐前上轿而去。

  看官听说:这赫公是个世袭勋衔。现任监督广粮厅,虽与关差不相统属,究竟官职稍悬;况赫公大刺刺的性子,督抚三司都不放在眼里,今日见了申公,如何这般歉抑?原来这申公讳晋,号象轩,江南松江人氏。当年在京师教读,赫公从学三年。后来申公中了进士,选入翰林,赫公袭职锦衣卫,待师傅最为有礼。这申公与宰执大臣不合,京察年分,票旨外用,改铨了广西思恩府烟瘴苦缺,推升陕汝兵备道。后因公错,部议降调,应得同知,却又是这个宰执告诉部中,凡是府佐俱可补用,于是径补通判。今日晋谒海关,也算天末故人,忽焉聚首。

  赫公送客后回至二堂,叫带商人上来。两边吆喝一声,按次点名,一齐跪下。向来洋商见关部,一跪三叩首,起来侍立。此刻要算访犯,只磕了三个头,跪着不敢起立。赫公问道:“你们共是几人办事?”万魁禀道:“商人们共十三家办理,总局是商人苏某。”赫公说:“我访得你们上漏国课,下害商民,难道是假的么!”万魁禀道:“外洋货物都遵例报明上税,定价发卖,商人们再不敢有一点私弊。”赫公冷笑道:“很晓得你有百万家财,不是愚弄洋船、欺骗商贾、走漏国税,是那里来的?”万魁道:“商人办理洋货一十七年,都有出入印簿可查,商人也并无百万家资,求大人恩鉴。”赫公把虎威一拍,道:“好一个利口的东西!本关部访闻已实,你还要强辩么?掌嘴!”两边答应一声,有四五个人走来动手。

  万魁发了急,喊道:“商人是个职员,求大人恩典。”赫公喝道:“我那管你职圆职扁!着实打!”两边一五一十孝敬了二十下。众商都替他告饶。赫公道:“我先打他一个总理,你们也太不懂事,我都要重办的!”分付行牌,将一伙商人发下南海县,从重详办。又骂郑忠、李通道:“这些访犯理该锁押,你两个奴才得贿舞弊,如何使得!”三枝签丢下,每人赏了头号十五板,另换茹虎、毕加二人管押,即便退堂。

  众人走出宅门,仍旧到了班房,各家子侄都来问候,万魁含羞不语。这茹、毕二人拿着几根链条走来,说道:“众位大爷,不是我们糟蹋你,大人钧语是大家听见的,只好得罪,将来到府赔不是罢。”众商个个惶恐。早有书房宋仁远、号房吕得心走来说道:“大人这样分付,也是瞒上不瞒下的,你们何苦如此。”茹虎道:“郑、李二位是个样子,倘若上面得知,难道我两个不怕头号板子的?”宋、吕二人说好说歹,送他三百两银子才担当出去。万魁道:“我们的事怎生害郑、李二公受屈,也叫人送二百两银子去暖臀。”众商道:“只是我们还要商量,难道由他发下南海县去不成?”万魁道:“他如此妆做,不过多要银子,但为数太多。”众商道:“如今我们众人连局中公费,共凑二十万,大哥再凑些,此事可以停妥么?”万魁道:“我横竖破家,事平之后,这行业再不干了。诸公但凑二十万,其余是我添补。只是里面没人出来,宋兄可有计策?”宋仁远道:“里面的事都是包大爷作主,教小弟通个信,理当效劳;只是许他多少?”万魁道:“料来少也无益,如今众人打算三十万之数,门礼另送,吾兄谢仪在外。”宋仁远道:“谢仪不要说。”连忙起身进去不题。

  却说万魁之子笑官,生得玉润珠圆,温柔性格。十三岁上由商籍夤缘入泮,恐怕岁考出丑,拜从名师,在布政司后街温盐商家,与申广粮少君荫之、河泊所乌必元子岱云、温商儿子春才一同肄业。

  这一日,万魁在班房叫笑官到身旁,说道:“我虽吃亏,谅亦无甚大事,你只管回去读书。”这笑官附耳说道:“停一会宋老官出来,不论多少都应许他,但愿无事便好。”万魁点头。这洋商们也有问他近读何书的。也有问他可曾扳亲的。此时已有掌灯时候,万魁道:“你回书房去吧,恐怕关城。”笑官道:“城门由他,就陪父亲一夜也好。”正说间,宋仁远走来,众人问道:“所事如何?”仁远道:“弟方才进去,一一告诉包大爷,他说:‘老实告诉你说,里边五十万,我们十万,少一厘不妥,叫他们到南海县监里商量去!’看他这等决裂,实是无法。”一番话说得众人瞪眼。这笑官插嘴道:“父亲许了他,五十万待孩儿去设法,性命要紧。”万魁喝道:“胡说!难道发到南海就杀了不成!”笑官不敢言语,宋仁远也就去了。众商道:“苏大哥,事到如今,我们只得听天由命了。”

  只见杜宠已到,扯着万魁道:“我们借一步说话。”万魁即同至西边小阁中坐下。杜宠道:“咱受了苏爷的赏赐,还没报效,所以偷空走来。此事上边原没有定见,全是包大爷主张。我想出一个门路,不知苏爷可能钻得着否?”万魁急问道:“是那一位?”杜宠道:“就是今日来的申广粮。他是我们老爷的师傅,最相好的,说一听二。若寻人去恳求他,三十万之数决可以了事,明日申公到这里喝酒,一说必妥;包大爷给他千数银子也就是了。”万魁道:“承教多多,无不遵命。”杜宠道:“速办为妙。”径自别去了。

  万魁走出外边,众商问道:“这人又来则甚?”万魁道:“这人一片好心,替我们打点,这会子看来有八分可办,但是此时且不要泄露。”因叫笑官附耳道:“你速回馆中去,拜求先生明日一早到广粮厅去,恳求申大老爷周旋此事,你再到家中取了三十万银票,即同先生亲送与申公,托他代送,日后我自重报。”笑官连声答应去了。

  再说笑官的先生姓李,名国栋,号匠山,江苏名士。因慕岭南山水,浪游到粤。温盐商慕名敦请,教伊子春才读书,后因匠山表叔申公谪任广粮,即欲延伊教读。匠山不忍拂温商好意,因此连申荫之都在温家一处读书。这温商待先生的诚敬与万魁无异,匠山琴剑不觉稽留了三年。

  这日,笑官出城探父,匠山在灯下与荫之等纵谈古今人品,这乌岱云如无闻见,温春才,已入睡乡,惟有申荫之点头领会。正讲到前汉陈万年卧病,召伊子陈碱受教床下。语至半夜,碱睡,头触屏风,万年欲杖之,曰:“乃公教汝,汝反睡耶!”碱叩头曰:“具晓所言大要,教碱谄也?”因说道:“万年昏夜侍疾,其事丙吉,固失之诌,而陈碱卒以刚愎敚士大夫立朝,惟执中为难,又不可学了湖广中庸也。”

  正说间,春才忽然大叫道:“不好了,早上姊姊捉一蝴蝶,我把丝线系在帘下,方才看见他飞去了!”匠山道:“不要胡说!你先去睡罢。”又叫岱云也睡,对荫之道:“春郎果然梦见蝴蝶,则庄周非寓言矣。”因各大笑。

  忽见馆僮禀道:“苏相公来了。”那笑官走进书房,作了个揖站着。匠山问道:“你进城如何恁迟?”笑官道:“父亲有话恳求先生,教学生连夜到馆的。”匠山问何事,笑官道:“申老伯系赫公师傅,里边有人送信出来;此事但得申公一言必妥。敢求先生明早到署中一谈,家父恩有重报。”说毕连忙跪下。匠山扶起道:“你且说个原委,教我得知。”笑官便将关部如何要银子、父亲如何受责、后来如何送信出来,一一告诉。匠山道:“可不是,你父亲受屈了,明早自当替你父亲一行,今日且睡。”不知匠山向申公如何说法,且看下回。

  第二回李国栋排难解纷苏万魁急流勇退

  诗曰:

  飘然琴剑足艰辛,五岭周游寄此身。

  留得青毡报知己,砚池泼去是阳春。

  裕国通商古货源,东南泉府列藩垣。

  已知干没非长策,小筑花田晚灌园。

  话说这广粮厅署在归德门外、制府辕门右首。申公虽是个观察降调,却也不肯废弛公事,捕盗盘盐、海防水利,诸务极其勤慎。公事之暇,诗酒遣怀,署中高朋满座,诗社联标,这李匠山也不时兴会。

  这日清早,申公出署,由督抚藩臬处转到运司署前,缘运司谈了一会军工厂船务,回衙已是已初光景。这李匠山已等候好一会了。申公来到后堂,匠山领着荫之、笑官上前相见。申公道:“贤侄师生济济,来得凭早。”匠山道:“有事恳求表叔,未免来得早些。”申公道:“匠山那有求人之事!”匠山道:“小侄无非为他人做嫁衣裳而已。”申公笑道:“吾侄为人作说客,为官乎,为私乎?”匠山也笑道:“侄儿为人作说客则为私,还要表叔为人作说客,然即为官也。”便指着笑官道:“这苏芳的父亲万魁,表叔向来认得的,近因赫关差新到,要他们代还京帐,昨日糟蹋了一顿,如今情愿输诚馈纳三十万两之数。因表叔是赫公旧交,转烦侄儿代恳。想来排难解纷,亦仁人君子之事。”言毕,这笑官忙跪下叩头道:“家父事在危急,望大老爷拯救,父子没齿不忘报也!”申公扶起道:“世兄请坐。尊公急难,自当竭力周全,只是我与先生都非望报之人,洋行百万花边,不足供吾依一噱耳。”匠山道:“表叔冰操,诚然一介不取,侄儿却要索他几瓶洋酒以遣秋兴。”申公道:“这么,我也当得分惠。”匠山叫笑官将三十万两银票送上。申公道:“今日请我赴席,一搭儿说去就是。”这笑官又叩谢了。匠山分付笑官先回,自已同荫之到上房去请了表婶的安,然后与幕友们闲谈不题。

  笑官出了粮署,叫轿夫擡到关部前,暗暗的告诉父亲,即便进城去。一路上思量道:“我父亲直怎不寻快话,天天恋着这个洋行的银子,今日整整送了这十余万,还不知怎样心疼哩。到底是看得银子太重,外边作对的很多,将来未知怎样好。”又想道:“我也不要多虑,趁先生不在,且进内房与温姐姐顽耍,也算忙里偷闲。”一头想,已到门首,下了轿,走进书房。

  温、乌二生已上越秀山顽去了,笑官分付大家人苏邦道:“你到关部前打听老爷的事,再来回我。”又叫小子阿青回家去告诉太太奶奶们放心。遣开二人,自已卸了衣帽,穿上一件玉色珠罗衫,走出书房后门,过了西轩,进了花园。

  此时五月初旬,绿树当头,红榴照眼,他也不看景致,竟到惜花楼下。只见一个小丫头,拿着几枝茉莉花,叫道:“苏相公,我家小姐请你穿的珠串子可曾有了?”笑官道:“小姐可在里边?”丫头道:“大小姐在楼下,二小姐在三姨房内打牌。”

  原来这温商名仲翁。乃浙绍人氏。正妻史氏生子春才,妾萧氏生大女素馨,次妾任氏生次女蕙若。这惜花楼三间,便是二女的卧室。笑官十一二岁上走熟的,而且温家夫妇要将次女许他,因年小未及议亲,所以再不防闲了。

  这素馨一十五岁,知书识字,因慕笑官美貌,闻得爹妈要将妹子配他,颇有垂涎之意。屡屡的与笑官挑逗。笑官年纪虽小,却也懂得风情,只因先生管束得严,未能时刻往来,谈笑入港。这日走到楼前,只见素馨斜靠妆台,朦胧睡着,笑官忙向小丫头摇手,潜步至他身后,将汗巾上的丝线搓了一搓,向素馨鼻中一消。这素馨“呀啐”一声,打一个呵欠,纤腰往后一伸,这左手却搭到笑官的脸上,说道:“妹妹不要顽,我还要睡哩。”笑官将头一探,对着素馨道:“不是妹妹,倒是兄弟。”素馨红了脸,道:“兄弟,你几时来的?”笑官道:“来了好一响了。”小丫头道:“他方才来的。”素馨请他坐下,问道:“今日怎的有空儿进来?”笑官道:“今日同先生出城,我先到家,渴极了,进来要茶吃。”素馨道:“难道外边没有,可可的跑里边来要?”笑官道:“里边的好些。”素馨即叫丫头去泡茶,又笑道:“一样的茶,有甚好歹!”笑官道:“姐姐的东西,各样都好,这桌上半碗茶我先吃了罢。”素馨道:“是我吃残的。”即伸手去夺碗。笑官早已一吸而干,说道:“虽是姐姐吃残,却有点儿口脂香味。”素馨道:“你太顽皮,将来年纪大了,还好天天说顽话么?”笑官道:“大了才好顽呀。”素馨道:“前日听见你家伯伯替你对亲了。还好同我们顽么?”笑官道:“那个我不依,必要姐姐这样人对亲才好。”素馨道:“不要喷蛆,我要打的!”笑官走近身来,猴着脸道:“但凭姐姐捡一处打。”素馨道:“谅你这皮脸也禁不起打,饶了你罢。”笑官扯着他的手道:“不怕,我偏要你打一下。姐姐这么藕样白、绵样软的嫩手,也打不痛人的。”这笑官右手拿着素馨的左手,搁在自己脸上,左手却伸进素馨右边袖里。

  这暑月天气,只穿一件大袖罗衫,才伸手进去,已摸着这个光光滑滑、紧紧就就的小乳儿。素馨把身子一缩,道:“孩子家越发这般罗唕了!”笑官即放了手,却勾住他的肩膀说道:“好姐姐,我们那边去顽顽罢。”素馨道:“不要说顽话,外边有人来了。”这笑官将脸靠着香腮,正要度送,那丫头茶已送到,素馨连忙推他坐好,问丫头:“怎么去了这些时候?”丫头道:“他们都在姨娘房里看斗牌,这茶是才泡起来的。”素馨道:“太太没有问什么?”丫头道:“太太问谁要茶,我说苏相公从园中来要茶吃。太太说:‘这孩子不读书,又躲进来了。你叫他再坐一坐,我有话问他。”素馨道:“兄弟,你到前头去去再来罢。”笑官道:“我不爱去,他叫我坐坐,我就在这里坐一天。”因对小丫头说:“你到前头去,看太太顽完牌我再去罢。”那丫头真个去了。这笑官走到素馨身边道:“好姐姐,你慧舌生莲,香甜去处赏我尝一尝罢。”便像要拢上身的光景。

  这素馨虽然心上爱他,却怕有人撞见,说道:“这个只怕使不得。”因挽着他的手叫:“兄弟,我陪你前头去,先生若不回来,晚上说话可好么?”笑官再三的央告,先要亲一亲,素馨真个由他噙着樱挑,试其呜咂,又伸手去胸前细细的抚摩了一会儿。依他的愚见,毕竟要摸脐腹下去,素馨好意便肯。两人携手望前边来。正是:从此薄他琼液味,陡然偷得女儿茶。

  却说温商次妾乃是蕙若生母,这日大家在他房里斗混江,史氏输了几块洋钱,正要换手,只见笑官同素馨走进,叫声“伯母”,作一个揖。史氏道:“大相公,不要这样文绉绉,快来替我翻本。”这两位姨娘也都寒温了。

  史氏即扯笑官坐在萧姨娘肩下。这蕙若却立起身说道:“我身子困倦,不顽了。”史氏叫素馨补缺。蕙若说声“少陪”,花摇柳摆的去了。史氏问笑官道:“我听得你们老爹受屈,怎样了?”笑官道:“今日为着这事,同先生去张罗了半天,己有九分停妥了。多承记挂。”这里三人入局,史氏旁观,一会儿喊道:“不打热张打生张,大小姐要赔了!”一会儿又说:“萧姨娘,十成不斗,心可在肝儿上?”又一会儿喝采道:“好个’喜相逢‘,大相公打得很巧!”这萧氏歪着身,斜着眼道:“大相公这样巧法,只怕应了骨牌谱上一句:’贪花不满三十‘哩。”笑官掩着口笑,素馨却以莲勾暗镊其足。真是有趣:赌博赌博,盛于闺阁。饱食暖衣,身无着落。

  男女杂坐,何恶不作!不论尊卑,暗中摸索。

  任他贞洁,钗横履错。戒之戒之,恐羞帷幄。

  再说赫关部从到任以来,日日请酒,督抚司道已经请过,诸人也都回席,这日单请府厅州县。早上起来,坐了八人大轿,摆着全副执事,天字码头拜客,顺道拜会申广粮,却未会面。回署后,番禺县马公禀称:“下午勘验,不能赴席。”赫大人着人分头邀请广州府木公、佛山厅卜公、澳门厅邓公、广粮厅申公、南海县钱公,又有外府州三位是:肇庆府上官益元、潮州府蒋施仁、嘉应县时卜齐,共是八位。开桌四席,主人横头陪坐,梨园两部承应。

  午后,申公先到,赫公接进后堂坐下。赫公道:“今早学生专诚晋谒,师傅在运司处未回,足见贵衙门应酬甚繁,闲话也难凑巧。”申公道:“多谢宠光,有失迎迓,风尘俗吏,殊累人也。”赫公道:“前日匆匆,没有询及近况。世兄多少年纪了?”申公道:“目前景况不过’清贫‘二字;小儿荫之,年已十六,现在从师读书。”赫公道:“师傅谪官,将来很可恢复,学生遇有便处,定当出力一谋。”申公道,“这仕途升降,久已不在心窝,只要不误我的酒场诗社许多狂兴就是了。今日却有一俗事商酌,想来无不可言。”赫公道:“不知何事要办?”申公道:“就是那洋商苏万魁的儿子,现与小儿同窗读书,昨日再三恳告,说他的父亲已自知罪,情愿以而立之数纳赎。准情酌理,似乎尚在矜全之列,不知钧意若何?”赫公介面说道:“学生不晓得他与师傅有交,因他过于小覰关差,所以薄责几下。既蒙台命,怎敢不依?学生即叫人释放便了。”说罢,传话出去,开释众洋商。申公也就将银票递过,赫公举手称谢,将票装入一个贴身的火烷布小荷包里面。外面已报广、肇二府到,赫公接进。须臾诸客到齐,歌舞生春,烟花弄景,直到二鼓将残,众人方散。赫公独留申公至内书房,洗盏更酌,并叫家姬们浅斟低唱。正是:酒人无力已颓然,红袖殷勤劝席前。

  不识华堂旧歌舞,白头可肯说青年。

  再表众洋商放出班房,送了杜宠五十元金花边、包进才一千两细纹,这包进才晓得事已停妥,随分笑纳了。万魁别了众人,坐轿进城,先到李先生处致谢。

  此时匠山已回,诸学生也都在座,万魁走进书房,叩谢匠山道:“若非先生肝胆照人,小弟焉有今日!”匠山道:“朋友理当,何必言谢。此事全仗吾兄之银、家表叔之力,我何功之有?”万魁道:“先生高怀峻品,小弟何敢多言,只好时时铭刻便了。但小弟尚有一事相商。”匠山道:“破格之事,可一而不可再,吾兄还当自酌。”万魁道:“小弟开这洋行,跟着众人营运,如今衣食已自有余,一个人当大家的奴才,真犯不着,况且利害相随,若不早求自全,正恐身命不保。”匠山大笑道:“吾兄何处得此见道之言,这赫关差看来倒是你的恩师了。如今怎样商议?”万魁道:“小弟愚见,意欲恳求先生向申公宛转辞退洋商,若关部不依,拼着再丢几两银子,先生以为何如?”匠山道:“急流勇退,大是名场要着。但是辞商一事,不便再求家表叔转弯,就是辞退要有一个名色,才不是有心规避。”万魁道:“还求先生指示。”

  匠山沉吟一会道:“你横竖打算丢银子,何不趁关陇地震,城工例:加捐本班先用,你是个从五品职衔,丢了万数银子,就可以出仕了。只是捐班出身也同开洋行一般,上司一个诈袋,但到掣选时候,去不去由你自便。我们商量,先一面着人进京加捐,然后禀退商人;他再没有不许你做官、硬派你为商的道理。这不是又光采又稳当的事么?”一席话说得万魁色飞眉舞,说道:“先生高见,小弟茅塞顿开,敢不努力!”正说间,温商回家,特地进来看万魁,慰问一番,分付备酒压惊。摆上一张紫檀圆桌,宾主师弟依次坐下。万魁说起不做洋商及加捐之事。温商道:“这事甚好,只是仁兄恭喜出仕,我们就会少离多了。”万魁道:“那个真要做官,不过借此躲避耳。”那春才插口道:“苏伯伯,不要做官!”匠山笑道:“春郎,你怎么也晓得做官不好?”春才道:“前日我看见运司在门前过,这雄纠纠的皂班、恶刺刺的刽子手,我很有些怕他,如若做了官,不是天天要看他凶相么?”温商道:“可算呆话!”匠山道:“此话呆而不呆。这些狐假虎威、瞒官作弊的人,却也可怕。”万魁道:“据小弟愚见,不但不做官、不为商,要在乡间择一清净地方,归乎农圃,以了此生。”匠山道:“此乐不可多得,苏兄不要太受用了。”大家谈笑畅饮了一回,万魁起去。

  明日,备了礼物叩谢申公。单收了洋酒百壶、贺兰羽毛布十匹,其余礼物一并赵壁。万魁过意不去,特地造了一张玻璃暖床、一顶大轿,着儿子送去,再三恳求,申公勉强受了。一面打发家人赍银进京加捐,他在花田地方买了地基,起盖房屋。

  真是钱能通神,事无不妥。不止一日,家人报捐事毕,由盐务千里马上寄回部照。万魁看过,因写了一个禀帖,自己到关部投递。这包进才送进禀帖,赫公看:具禀商人苏万魁为恳恩准退洋商事:商于嘉靖三年二月充当洋行经纪,五年八月遵太清宫斋坛例,捐纳盐提举职衔。今因关陇地震,城工许一切军民等加捐先用。商向日维诚,观光有志,已遣人进京加捐本职先用,领有部照。窃思役系办公之人,官有致身之义;身充商户,何能报效国家?惟有仰恳宪恩,俯踢查核,开除洋行经纪姓名,另行佥点,俾得赴部候铨,则感戴二天,涓涘图报矣。再:商子芳,年十四岁,系广州番禺县附生,例不应顶补,合并声明。为此具禀。

  这赫公是个爽快朋友,看完了,即提笔批了“仰即开缺另佥”六个字。进才回道:“这个,老爷且不要批准,他因前日吃了亏,是有心规避,还可以刁蹬些银子。”赫公道:“我那管他有心无心,这洋商的缺,人家谋干不到手,他不要就罢了,那个强他!况且朝廷城工紧项,正要富商踊跃,我们怎好阻挠?”分付将原禀发出。万魁在外边正怀着鬼胎,一见此批,满心欢喜,即忙回家。正是:我今游彼冥冥,弋者更何所慕。

  众商见万魁告退,也就照他的样式,退了几个经纪人名字;要想充补的,因进才唆弄,掯勒多钱,也都不敢向前。有人题于海关照壁:新来关部本姓赫,既爱花边又贪色。

  送了银仔献阿姑,十三洋行只剩七。

  万魁别了关部门前众朋友,进城到布政司后街,叫轿夫先回,走进书房,向匠山说明此事。又道:“小弟已于花田觅一蜗居,不日就要移居了,小儿仍侍先生读书。”匠山道:“苏兄果然有此高致,定当奉送乔迁。”万魁道:“那时定当叩请文轩,光辉蓬荜。”拱手别去,跟着两个家人步行回去。

  打从仓边街口经过,只见街上一簇人乱嚷,一个喊道:“怎么,欠了饭钱还要打人么?”一个说道:“俺银钱一时不凑手,你领着众人打我,难道打得出银子来?”一个道:“他还这等嘴硬,兄弟们,大家动手!”这班烂仔都一齐上前。那人呵呵大笑道:“不要顽,你们广东人海面上也还溜亮,登了岸是不中用的!”这些人叫道:“他这侉子说我们是洋匪哩,快打他一个死!”众人一拥上前,那人不慌不忙说:“不要来。”两手一架,众烂仔东倒西歪,有的磕破头,有的碰折手,有的说自己的人撞倒了他,有的说脚底下踹着石块滑跌了,倒也好看。

  万魁向来看见遇难之人也不经意,因受了一番磨折,利名都淡,仁义顿生,即分开众人,上前问道:“你们何故打闹?”一后生答道:“小人在这巷口开小饭店,这个客人从三月初三日歇在小店,一直吃到昨日,四个多月了;说明每日二钱银子,共该二十四两六钱,收过他四两什么元丝银子,一副铺盖算了三两二钱,几件旧衣、一个箱子,共准了六两九钱,共收过十四两一钱。除元丝耗银不算,外净欠银子十两零五钱。小人连日问他讨饭钱,他总说没有,反要打人。世间有这个道理么?”

  那个客人也上前分说道:“俺姚霍武,山东莱州人氏。投亲不通,流落饭店。欠他几两饭钱是真,他领着多人打俺,爷看见的。俺不直打他。”那后生骂道:“你这山东强盗,众人也打你不过,与你见番禺县太爷去!”众烂仔上前扯他,万魁劝住,道:“何必如此!”即向家人口袋中取出十两重纹银五锭,送这客人,道:“这银子还他余欠,剩下的做盘费回乡,不宜在此守困。”那人即忙拜谢道:“萍水相逢,怎叨原贶!请问爷高姓大名?”众人道:“这是洋商苏万魁老爷。”那人道:“大名刻骨,会面有期!”举手别去。

  众人从未见洋商有此种行事。且看下回。

  第三回温馨姐红颜叹命苏笑官黑夜寻芳

  诗曰:

  春云薄,楼前有女窥帘箔。窥帘箔,心香一瓣,为郎焚着。回身向抱今非昨,夜深暗打灯花落。灯花落,有何佳兆,教奴认错。院宇无人移鹤步,踏破苍苔,那管衣沾露。漫指山幽丛桂处,云迷不见阳台路。唧唧秋虫吟不住,伊笑依痴,依自寻欢去。乌鹊休将河鼓误,天孙昨夜开窗户。

  如今不说苏氏翁结识英雄,要题温家女流连花月。圣人云:冶容诲淫。分明是人不要淫他,他教人如此的。盖因女子有了几分姿色,他便顾影自怜,必要好逑一个君子,百般的寻头觅缝,做出许多丑态来。全在为父母的加意防闲,守着“男女有别”四字,教他有淫无处可诲。《礼》经云:十年出就外傅,居宿于外,男女不同席,不同粂架,不同巾栉。种种杜渐防微之意,何等周密。世人溺爱小儿女,任从一处歪缠,往往幽期密约,蔽日瞒天,雨意云情,翻江搅海,那为父母的,还在醉梦里,说道:“他们这点年纪晓得什么来。”噫,过矣!

  穴隙逾墙人共晓,何须庭训与师传。

  温素馨绣阁藏娇,芳年待字,生得来眉欺新月,脸醉春风,只是赋情冶荡,眼似水以长斜;生性风流,腰不风而静摆。从那日在楼下与笑官谈笑之后,荡心潜生,冶态自描,每日想笑官进来顽要。

  这日在他生母萧氏房里下了几局围棋,已是掌灯时候,只见他父亲笑嘻嘻走来,对萧氏说:“素馨年长,我还未曾择婿;蕙若看来要许苏家的了。他家移住花田,大约来春过礼。”又对他道:“你不要对妹子提起,省得又添出一番躲避。”素馨答应了走出,心中一忧一喜。忧得是妹子配了苏郎,自己决然没分;喜的是父亲不教躲避,我亦可随机勾搭。

  走到惜花楼下,因天气渐凉,两人的卧房已都移到楼上去了。素馨上了胡梯,蕙若迎到,说道:“姊姊为何此刻才来?”素馨道:“我下了两盘棋,所以来迟了。妹妹在房中做些什么?”蕙若道:“我绣了些枕项,身子颇倦,到姊姊房中,看见桌上的《西厢记》,因看了半出《酬简》,就看不下去了,这种笔墨不怕坐地狱么?姐姐,还有什么好的,借妹子看看。”素馨道:“没有别的了,就是这曲本也不是我们女孩儿该看的,不要前头去说。”蕙若道:“妹子晓得。我们吃晚膳罢。”素馨道:“我不吃了。”蕙若往他房去吃完晚膳,略坐一会,也就睡了。

  素馨自幼识字,笑官将这些淫词艳曲来打动他,不但《西厢记》一部,还有《娇红传》、《灯月缘》、《趣史》、《快史》等类。素馨视为至宝,无人处独自观玩。今日因蕙若偷看《酬简》,提起崔、张会合一段私情,又灯下看了一本《灯月缘》,真连城到处奇逢故事,看得心摇神荡,春上眉梢,方才睡下。枕上想道:“说苏郎无情,那一种温存的言语,教人想杀;说他年小,那一种皮脸倒像惯偷女儿,况且前日厮缠之际,我恍恍儿触着那个东西,也就教人一吓,只是这几时为何影都不见?”又想道:“将来妹妹嫁了他,一生受用,我若先与他好了,或者苏郎告诉他父亲,先来聘我也未可知。”又想道:“儿女私情,怎好告诉父亲,况妹妹才貌不弱于我,这段姻缘多分是不相干的了。”一时胡思乱想,最合不上眼,披衣起来,手剔银釭,炉添沉速,镜台边取了笔砚,写道:新秋明月,窥人窗下,阿奴心事难描画。莲瓣拖鞋,银灯着花,拈来象管乌丝,写“柳腰瘦来刚一搦”。他既爱咱,咱如何不爱他?冷着衾儿,热着心儿等呀。提了他的乳名儿,呐呐喃喃的骂,我的俏冤家,同谁闲磕牙?奴葳蕤弱质,看凋谢。愿得红丝牢系足,他不负咱,咱如何敢负他?

  写毕,低低的念了几遍,落下两行情泪。侧听谯楼已交四鼓,仍复上床躺下,朦胧睡去。只见笑官走近床前,说道:“姐姐,这么好睡?你的花轿到门了。”素馨笑吟吟的说道:“人家睡着,你怎么就到床前来,也不怕丫头们看见!”那笑官坐在床上并不做声,伸手进他被里,细细的抚摩一会,将次摸到爱河边际,素馨假意推他道:“这个摸不得。”笑官连忙缩住手,道:“不敢。可惜姐姐一身羊脂玉,被别人受用。”素馨道:“好兄弟,我说摸不得是顽你的,你要怎样只好由你,那一个受用你姐姐?”笑官道:“你早已许嫁乌江西了,我受用的是蕙妹妹,与你撒开。”素馨急道:“兄弟,你好薄情!”笑官道:“我便是情厚,你的花轿已经到门了,有甚想头!”素馨听了此言,也不顾羞耻,赤身坐起,扯着笑官的手哭道:“好兄弟,姐姐爱你,定要嫁你,你娶了我妹妹,我情愿做妾伏侍你。”笑官道:“你偷上了小乌,情愿嫁他,如何又说爱我?”把手一推,素馨忽然惊醒。窗外下了几点微雨,那晓光已透进纱窗了。素馨面上流泪未干,将摸未摸之物,津津生润。想道:“好怪梦,我妹妹要许苏郎,父亲说过;那个乌江西先偷上我,我便嫁他?放着苏郎不偷,我就是没出息的了,又要我寻什么小乌。”又想道:“他每日要到花园中荼縻架来解手,我今日且到园中候他,等个机会。”须臾,日上三竿,起身梳洗,出色打扮,但见:轻匀脂粉,盈盈出水芙蕖;斜鵱云环,隐隐笼烟芍药。黄金凤中嵌霞犀,碧玉簪横联宝髻。眉分八字,浑同新月初三;耳挂双环,牢系明珠一对。红罗单裤,低垂玄色湘裙;白绉长衫,外罩京青短褂。

  正是:

  凤头婉步三分雨,鸦□斜拖一片云。

  素馨梳洗已毕,又对镜端详了一会,丫头送上茶汤,呷了几口,便对丫头说道:“你在楼下等着,我到园中看看桂花就来。”即摆动金莲,一霎时进了园门。走过迎春坞、玩荷亭,曲曲弯弯,已到折桂轩外。心中想道:“那边是书房到荼縻架必由之路,我只坐在轩里望着就是了。”慢慢的走进轩中。

  原来老温人品虽然村俗,园亭却还雅驯。这折桂轩三间,正中放着一张紫檩雕几、一张六角小桌、六把六角靠椅、六把六角马杌;两边靠椅各安着一张梨木的榻床,洋□炕单,洋藤炕席,龙须草的炕垫、炕枕,槟榔木的炕几。一边放着一口翠玉小磬,一边放着一口自鸣钟。东边上首挂着“望洋惊叹”的横披,西边挂着吴刚斫桂的单条。三面都是长窗,正面是嵌玻璃的,两旁是雨过天晴蝉翼纱糊就的。窗外低低的一带鬼子墙,墙外疏疏的一二十株丹桂。馨姐坐下想道:“苏郎此刻不知可曾早饭否?早些来便好,倘若迟了,母亲同丫头们来到这里,岂不弄巧成拙?”因对着这将开未开的桂花玩了一回,又叹了一回,道:“奴与桂花一样,只是你不久放开,飘香结子,奴不知还在何时哩。”

  正在沉吟,忽见桂林中有人站着,馨姐认是笑官,正欲唤他,却见这人面貌黑魆魆的,身量也比笑官大了许多,就在纱窗里面往外瞧。看此人一手撩起小衣,一手拿着累累坠坠的东西,在那里小解。馨姐一见,吓得心头弼弼的乱跳,暗想道:“这人不知是那个,亏得他不曾见我,倘若被他看见,不是今朝要上当了么。”一头想,早已红透桃腮,香津频矻。那人解了手也就去了。馨姐等了一回,心中烦闷,深恨笑官无情,不如回房去罢。

  看官听说:馨姐此一恨也就无谓之极了,他并未曾约你在此相会,你又未尝递一个信儿与他,说我在此等你,那个是你肚里蛔虫,猜你的尊意?因是心情颠倒,一味胡思。然而他们邪缘该合,这馨姐走不上数步,只听得后面叫道:“姐姐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?”馨姐猛然听见,只道还是方才那人,心上老大吃惊,低头竟走,不敢做声。听得后面又叫道:“好姐姐,为何今日不理我?”一头说,已走至背后。馨姐回头一看,原来是笑官,便道:“我看了好一会桂花,要进上房,你叫唤我做甚?”笑官道:“好姐姐,我有话告诉你。这轩里无人,略坐一坐罢。”即挽着他手来到轩中。

  馨姐道:“你不理我罢了,为什么又扯我进来?”笑官道:“好姐姐,你方才不理我,我怎敢不理你?”馨姐道:“你早上--”才说出三个字,就缩住口了。原来他还记着梦哩。笑官道:“我早上没有什么呀。”馨姐道:“我问你,早上为何不进来走走,莫非怪我了么?”笑官急得乱咒道:“我若怪姐姐,就是那猪狗!”馨姐忙陪笑脸道:“兄弟受不得一句半句话,便要赌咒,何苦呢?”笑官道:“总是我瘟倒运,从着这个先生读书,一早起来做功课,到晚还不得空,影儿也不许离开书房。”馨姐道:“兄弟,你也不要烦恼,这读书是好事,将来还要中举人、中进士做官哩。”笑官道:“我也不想中,不想做官,只要守着姐姐过日子。”说罢,走来同坐在一张椅上,左手勾着馨姐的颈,将脸渐渐的偎上来,说道:“姐姐今日越发打扮得娇艳了,我要闻一闻香气。”那只右手却从衣襟下伸了进去。馨姐半推半就,也将一只手搭在笑官肩上,说道:“兄弟,莫顽,被人看见不雅。”笑官道:“此刻再没人来的。”一头说,这只右手在胸前如水银泻地一般。淌来滚去。又如孩子咂奶头一样,得了这个又舍不得那个。细细的将两点鸡头小乳摩弄一番,便从腰胯下插入妙处。馨姐身子往后乱缩,这笑官一手紧紧搂住,一手已按着这宝盖峰尖,含葩豆蔻,真个魄荡魂飞。馨姐已入情乡,也就不大保护。

  笑官正要扯他裤子,吾欲云云,不料小丫头来请吃饭,一路的喊来。馨姐远远听见,忙推开笑官。这笑官道:“明日先生到广粮厅去,我夜里进来罢,你不要关门。”素馨点了点头,即便走出,那丫头差不多已到面前了。馨姐说:“吃饭罢了,忙些什么!”丫头道:“饭已摆下了,二小姐叫我来请的。”又说道:“大小姐,你右边鬓上松了些。”馨姐道:“方才被花枝扎乱的。”即将手掠了一掠,扶着丫头回去。正是:魂惊杜宇三更梦,棒打鸳鸯两处飞。

  笑官消停了一会儿才敢出来,到了书房,匠山问道:“为何去了许久?”笑官不敢做声。春才道:“想必他是捉蟋蟀去的。”匠山也不理他,分付笑官道:“但凡一个人,父母付我以形骸,天地与我以情性,就有我一番事业了。你们此刻读书,则经史文章就是你们事业,余外皆可不问。”笑官诺诺就坐,心里想道:“我看你年纪也不很老,难道就不懂得一点人情,天天说这样迂话?我恍恍儿记得,书上有什么’饮食男女,人之大欲‘,这就不是圣贤教人的话么?”又想道:“好一个有情的温姐姐,方才若不是丫头一路叫来,我已尝着滋味了。”又转念道:“幸喜得我还溜亮,下手得早,摸着那个东西,明天晚上就尽我受用,再无推托了。只是先生虽去,还要一条好计遣开众人才好。”这叫做:设就牢笼计,来寻窈窕人。

  话提两广总督庆公,单讳一个喜字,是个国家的长城,庶民的活佛,智勇兼备,文武全才。也系功勋之后,由户部司员外郎升副宪,后因随征有功,加尚书衔,放了云贵总督,再由浙闽调两广,抚剿洋匪,都中机宜。这日从沿海一带查阅回来,寻思:“这粤东虽然富庶,但海寇出没无常,难保将来无患;这督抚提标及各镇协营,堪资陆路城守,凡沿海各营都是有名无实,倘猝然有警,殊费经营。”又想:“近海州县居民,多有被人逼迫入海为盗者,倘绥之以恩,激之以义,谁非父母妻子仰赖之身,必欲自寻死略?”因刊了告示,遍贴晓谕:两广督师庆为思患预防、募收乡勇事:照得本制府叼蒙宠眷,秉钺炎方,历任有年,事宜详悉。一切未雨绸缪之意,尔官吏军民人等谅所稔知。兹因洋匪伺衅骚扰,挠乱海隅,劫我人民,掠我商贾,本制府既分饬各镇将等协力擒拿,仍不时训练亲标,翦除妖孽。虽海氛乍靖,而余逆未歼,上负主恩,下辜民望,焦虑实深!因念尔沿海居民,多被逼胁入海为盗者,今赦其既往之愆,如果技勇超群,奋思投效,不妨赴该州县衙门报名注册,着州县官申送来辕,听候甄别录用。其材力殊科者,酌给月俸,俾其还乡,协同营弁,随时堵御,扞护乡村,一俟擒斩有功,汇题授职。庶几无事则共相守望,有事则倡义同仇,于捕盗事宜不无小补。本制府言出赏随,各宜努力,毋得自误功名。特示。

  庆公出示后,各州县纷纷投报者约数百余人。庆公自经考选,分为三等:上等者每月俸银三两,次二两,又次一两,皆出宦囊,并未动一毫国帑。这个人自为守、家自为防的主意,虽未必能弭盗,而民之为盗者却就少了许多,庶乎正本清源一节。

  这八月初三日,庆公接着旨意,调任川陕,所有总督关防,暂交广东巡抚屈强署理,庆公一面交待,想着这乡勇一事,后人未必肯破悭为国,当即会同抚院三司,商量一宗公项,为将来久远之计,更欲立碑一通,以纪其事,因思广粮申絬是个翰苑名流,谕他撰述。申公向来原佩服庆公的,从前祝寿诗中曾有“我非干谒偏投契,公有经纶特爱才”之句,所以一诺无辞。但申公案牍劳形,暂借诗词消遣,这古文繁重,那有心绪做他,因请匠山代笔,约他衙中晚叙。这日傍晚,带了荫之一同出去。

  看官听说:匠山未去之先,这笑官肚中已不知打了多少草稿;匠山一去,就如郊天大赦一般。方欲开谈,那春郎早跳出位来,说道:“好混账的先生,日里不去,偏要夜里!我们三人赌他半夜钱罢。”乌岱云道:“我也要回去玩玩,少陪了。”笑官正中下怀,因假作正经道:“书房中不好赌钱的,老春不要太高兴了。我也不回去,也不赌钱,还是多睡一回养养神好。”春才道:“你今天也学起先生来了!我不管你们,还是进去与姐姐斗蟋蟀罢。”笑官道:“这个一发使不得,我要告诉先生的。”春才也不理他,两蹦三跳跑进去了。笑官暗暗跌脚道:“这不是又多了一会耽搁了!”闷闷的只盼太阳落荆须臾,掌上了灯。吃过夜饭,打发家僮们去了,进了西轩,歪在床上。约略一更人静,慢慢的出了房门,来到园门口。这门是里边栓上的,被他轻轻的开了,悄悄走到园外来。但见一天月亮,四壁虫吟,树影参差,花香浓馥,远林中微微弄响,心中也很吃惊,只因色欲迷人,便是托胆前去。迤逦寻来,早到惜花楼下,只见人声寂寂,两扇朱门已经闭上,推了一推,分毫不动;侧耳细听,里面隐约有人,却又辨不出那一个的声息。笑官想:“难道姐姐忘了不成?”又想:“决无此理。昨日在轩中那种可怜可爱之情,何等浓厚!临别点头会意,决不爽约的。想必还在前头,否则老春吵闹。嗳,老春,我与你有什么冤仇,你来阻我好事?你看霎时月色无光,想必要下雨了,这怎么处!”左等右等,约有一个时辰,听得更鼓已交三下,心中悔恨,又下了一阵微雨,只得冒雨而回。

  石路已湿,滑了一交,爬起来好不懊恼。一步一步闪进园门,到自己房中和衣睡倒。定了一会神,却又想起来替他圆融,道:“姐姐再不这样无情的,必有原故。只是我千难万难,巴得一空,如何再得机会来。”又屈指一算,道:“到这中秋节下,先生必要放学,我如今将功课缓些下来,只说节间补数,先生自然准的。明日清早先生不得就回,我跑进去问个明白,约一后期便了。”想定主意,也就脱衣睡着。所谓:刘郎未得天台路,只有相逢栩栩园。

  再说素馨这日也就同笑官一样的巴着天晚,到了午后,有一个两姨姊妹、施家的女儿来看姨母,素馨推身子不好,不去陪他,他偏到房中来探望,因是向来投合的,只得同他叙了一回闲话,送了出去。巴到傍晚,只见春郎笑嘻嘻的,叫人拿着许多蟋蟀盒,跑上楼来叫道:“今日好了,先生一夜不回来,姐姐,你的’蟹壳青‘呢,拿来与我这只’金翅‘斗一斗!”素馨道:“我不同你斗,前日妈骂过一道了。”春郎道:“不怕他的。他再骂我,我就寻死。他房里不放着刀么?那天井里的井有盖子么?我寻了死,叫他养个好些的出来。”素馨道:“不要说痴话了。”春郎道:“说痴话的就是狗。我只要这么做做,不怕妈不央及我;我难道真个寻死?你说我好不乖哩。”素馨道:“我今日心上不耐烦,你去同妹妹顽罢。”春郎道:“妹妹同施姐姐在外边吃酒呢。你不高兴,我去叫了苏兄弟来,我们三人顽他一夜。”说罢,竟要出去喊他。素馨扯住道:“不要闹了,我不喜欢他。”春郎道:“你向来喜欢他的,怎么今晚不喜欢起来?想必他近来学了假道学,得罪姐姐了,我替他陪礼罢。”就是一个揖。素馨又好气又好笑,只得同他斗了一回。无奈春郎的蟋蟀再不肯赢,一连打输了十几个,春郎再不肯歇,素馨只得将这只蟹壳青送了他,方才欢欢喜喜下去。

  素馨想道:“今日施家妹妹在此,料要到后边来宿的,苏郎若来,必定不稳,我须先到园中候他来,说明了才好。”正要下楼,只见他妈萧氏挽着施家女儿小露,同了蕙若并几个丫头,一群儿说说笑笑的走上楼来,素馨只得迎上前去。小霞道:“姐姐身子不好,何不早睡,还做什么活计。”素馨道:“也没甚大不好,有些怕风。”萧氏道:“想必着了点凉。施小姐要来看你,我同着他来的。你今日身子不好,妹子又小,停一会同到我房中去睡罢。”素馨心上一宽,只是这班人说了许多闲话,再不肯下去。素馨懒懒待待的。小霞道:“我们不要捉弄他了,到蕙妹妹那边下棋去罢。”因走过蕙若房内。

  素馨和衣睡在床上,再也不敢下去开门。直到雨过天睛,方才听得他们出去,剩几个丫头在楼作伴,伺候了半夜,放倒头已不知天南地北。素馨听得明白,下了床,拿着灯,悄悄的开了房门。下了楼梯,将西角门轻轻的开了,却不见一些人影。暗忖:“难道兄弟没有来么?”将灯细细的一照,却见阶沿石上有两个干脚迹印,因叹道:“累他守了半夜!他虽去了,不知怎样恨我。苏郎苏郎,你只道是我负你,我却也出于无奈。”于是,也不关门,竟上楼安睡。

  第四回折桂轩鸳鸯开谱题糕节越秀看山

  诗曰:

  乍入天台路转迷,吃虚心事有谁知。

  风飘落叶防消息,香解重衿善护持。

  凭我惊疑情更好,怜卿羞怯兴偏痴。

  明宵密约须重订,只在星移斗转时。

  瑞雪何曾到岭南,秋风依旧卷层岚。

  菊花突向壶中绽,海气横随笔底酣。

  笑我登高逢白露,阿谁携酒买黄柑。

  只应愁绝江湖客,旅馆回头最不堪。

  笑官一觉醒来,天已大亮,众人多未起身,忙穿上衣服,望园中竟走。因恐怕先生回来,两步当一步的,飞奔至楼下。

  这楼门却是开的,听得楼上毫无响动,轻轻的上了胡梯,推开房门。素馨已经睡醒起身,心中也要打算趁着无人,好候笑官到来,告诉昨夜的原委,披着一件大红绵纱短袄,还没穿好,坐在床沿上兜鞋。只听得房门一响,笑官已至面前,也不做声,倒在素馨怀里,簌落落泪下如珠。素馨一手抱住他,一手将汗巾替他拭泪,低低的说道:“好兄弟,不要伤心,你昨晚受了委曲了。”因告诉他,如此这般原故,“你不要怪我无情。”笑官收了眼泪,说道:“我呢,怎敢怪姐姐,只怪自己缘浅,千巴万巴,巴得先生去了,谁料又是这样!”因探手入怀,扪着胸前道:“可惜姐姐这样人材,我却没福消受。”素馨道:“不要说断头话,我们须要从容计较。”笑官道:“我也想来,今天不是初七了?迟了四五天,先生一定放学,我只说要在这里读书,那时就可进来了。”素馨道:“我因昨日阻碍,也仔细想来,这里紧靠着妹子的房,他虽然年纪小,却也不便,不如我们约定日子,在折桂轩中相叙,你道如何?”笑官道:“很好,只是难为姐姐受风露了。”素馨笑道:“你昨日经了雨,我难道不好受点露么?”笑官道:“好姐姐,我的魂都掉在你身上了。”又伸手摸到下边,说道:“我们后会还远哩,今天先给我略尝一尝罢。”素馨道:“此刻使不得的,丫头们要起来了。”笑官只是歪厮缠。素馨道:“你不听见那边楼板响么?我送你到园中去罢。”因起身系上裙子,挽一挽乌云,携手出房,佯唤道:“你们还不起来?”那丫头们应道:“都在此穿衣了。”二人同下搂来,进了园门,走到迎春坞侧,素馨道:“你去罢,我不送你了。”笑官道:“姐姐,这里再坐一坐罢。”素馨道:“他们要来寻我的。”笑官不由分说,一把拖到坞中,双手抱住,推倒在榻。

  素馨道:“使不得的。”笑官也不做声,扯下他的裙裤,自己也连忙扯下了,露出这个三寸以长的小曹交,就像英雄出少年,有个跃马出阵的光景。素馨忙将两手撑拒,道:“好兄弟,不是我一定不依,一来恐怕丫头来寻我,二来恐怕你先生回来,有人寻你,这不是闹破了头,你我都见不得人了?还是依计而行的好。”这笑官究竟年轻胆小,听见先生二字,早已麻木半边,况日上三竿,正是先生回来的时候了,两手略松一松,素馨已立起来,穿好裙裤。因见他还没有穿,说道:“你看这个,什么样子!还不穿好了去?”笑官因扯他手道:“你替我穿一穿,你看这个不可怜么?”素馨把指头在他脸上印了一印,摇看头道:“未必。”洒脱了手,飞跑出去。

  笑官忙穿了裤,赶出来道:“不可失约的口虐!”素馨回头道:“晓得了。”笑官急急回至书房,却好先生也到。分付了课程,笑官回道:“学生因感冒风寒,腹中时时作痛,求先生减些功课,至中秋节下补数罢。”匠山道:“中秋散馆之期,你不想顽,还能补偿功课,这很使得;但是,到了临时,不要又推别故。”笑官道:“学生一人在此清静读书,自当尽心竭力,不敢有误的。”正是:只为书中原有女,不妨座右暂无师。

  李匠山到了八月十四日散了学,自与申荫之回广粮署中,约定二十四日重来,又分付笑官道:“你在此潜心读书,到十八日我回来,同你去送你父亲移居。”笑官唯唯惟命。

  送了先生出门,回到书房,分付苏邦道:“你回去告诉老爷说,我因欠了功课,在此补偿,节间不得回家,你就在家伺候差遣,我这里有阿青伏侍。”苏邦答应而去。

  笑官寻思道:“里头不知今夜放馆,还须我自己进去透一消息,今夜方妥。”即同春郎从中堂走进,行至上房,见了史氏,说明在此打搅原故。史氏着实喜欢,对春郎道:“苏兄弟在此读书,你也好跟着温习温习。”春郎道:“我叫温春才,不叫什么温习,我妈不要闹了。”说完,已自跳舞而去。

  史氏叹道:“这个样子几时才好!”笑官道:“他又不欠功课,先生又没有分付,伯母也不要太拘紧他了。侄儿还要姨娘姊妹房中去看看。”这史氏携着他手,到萧氏、伍氏两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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